篇1:与诗经有关的故事
汉广:拒绝泅渡的爱情
《诗经·汉广》
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。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翘翘错薪,言刈其楚。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。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翘翘错薪,言刈其蒌。之子于归。言秣其驹。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少年时候读过《蚕马》的故事,一直不能忘怀,说是有个女孩,父亲从军边疆,音讯皆无,她与母亲在家中,十分惦念,母亲放出话来,谁能把那父亲找回来,就把女儿嫁给他,不曾想应征者竟是一匹白马,它一声长嘶,绝尘而去,不久,真的把父亲载了回来。
听说了原委,父亲反悔了,白马咆哮,父亲干脆将那白马杀掉,曝皮于庭,白马凄厉的灵魂不肯罢休,某日,忽然卷女而去,最终栖止于桑树,两人合二为一,化为蚕。
两情相悦的爱情可以化蝶,一厢情愿的爱情,只能化蚕。白马与女孩身份迥异,它原本只能遥远地无望地注视着那女孩的背影,一个突发事件,使得它的爱,有成功的可能,它尽了力,仍然一无所获,还受到了至为不公众的待遇,愤怒与委屈夹杂在一起,爆发出了超自然的力量,当那马皮破空而来,向女孩罩去,一个底层男人的蛮性与血性体现得淋漓尽致,那一刻,真令人魂飞魄散。
《蚕马》的内核,是愤怒,愤怒得如此壮观、丰富、唯美,作为观众,我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。
按说描述不可触及的感情,《蚕马》已经做到了极致,但人类的感情,有动与静的两面,《蚕马》的极致,是在动的一面,那样狂暴的激情,你只能仰望,无法参与。可以倾听、感触、啜饮的,是那宁静的广阔的爱意,如同月光下的水波,只有隐隐起伏着的轮廓。
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,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”《汉广》开头四句,就是尘埃落定的局面,南方有那高大的树木,却不可以在它下面休息,汉水边有那美丽的女子,却不可以追求。高大的树木,应该是很好的倚靠,为何不能休息,只因它不是我的,同理,这个美丽的女子,连追求都不可以,应该也是因为她与“我”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。
对于爱情来说,距离不见得是个坏东西,求之不得,于是辗转反侧,一日不见,方觉如隔三秋,相反,若是美人在怀,长相依偎,哪还有那么多罗愁绮恨,距离,让抒情成为可能。
但是,对于《汉广》中的男人,这距离太远了一点,远到他已认了命,连相思想念和白日梦也不可以有,他用命运般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,“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”,这是铁一般的“不可”,如同,“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,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”。
我早已知道,你我之间的距离,如同广袤的长江之水,永远不可泅渡。
这距离从何而来,按照大部分学者的说法,《汉广》中的男主角,是一位樵夫,关于“游女”,大多语焉不详,也许是她身份高贵,也许是她名花有主,总之,她的人生,与他无关,他无法得到她的爱。
他的感情有了两种可能的走向,一是像蚕马那样,施以不管不顾的热情,另外一种,是让爱情逐渐平息,在岁月的帮助下,打磨成一片叶脉书签,搁在心中的一隅,也许慢慢就会忘记。
然而,这位樵夫的选择不在这两种之中,他走上一条寂无人迹的路,不愤怒,也不委屈,连伤感哀愁也无,但也不是要回头,他是这样平静又这样深刻地爱着这个女子:假如他的爱也如这江水一样,不可以泅渡,那么,就不泅渡,这,也许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。
你千方百计,想要抱得美人归,和他暗自出手,试图在心中斩草除根,都是要泅渡到彼岸,把这件事完成,把自己从那澎湃的让人坐卧不安的爱情中拯救出来,重新回到既定轨道。爱情或者终止于得到,或者终止于放弃.
而这位樵夫,他不作为,不采取任何自救的行动,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楚,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”,仍然是劈柴、喂马,进行着日常事务,只不过,他喂的马,是要送这个女子出嫁的,他还是这样从容、平静,有条不紊。
也许,有一种爱,只与自己有关,不会随着世事变迁斗转星移而变迁,我只想把你放在我心中,我已经把你放在我心中了,还有什么可以夺走呢?即使你离开,即使你已走得太远,都没有关系,和我自己在一起时,就是和你在一起了。
诗歌仍然在咏哦,“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,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”,如是三遍,但不再是感叹那江之广,水之长,我看到的,是他天阔水长的爱情,不可以泅渡,也无须泅渡,就这样永久相望,明澈的目光,有如月光。
篇2:与诗经有关的故事
草虫:爱情本身就是天灾
《诗经·草虫》
喓喓草虫,趯趯阜螽。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降。
陟彼南山,言采其蕨。未见君子,忧心惙惙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说。
陟彼南山,言采其薇。未见君子,我心伤悲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夷。
清代学者方玉润,坚持认为《草虫》是一首借思妇思夫比喻臣子思君的诗,他甚是理直气壮地说,彼妇自思夫,纵极工妙,何足为《风》诗之之正耶?
在方老先生看来,老婆惦记老公,这种感情写得再漂亮,也是上不了台面的,他心中的伟大情怀只有一种,就是臣子对君王的缠绵牵念,这会儿要是跟一百多年前的方玉润掰扯,到底是龙椅上的帝王,还是一个亲切的男人,更值得被深沉地想念,不但比他老先生更不合时宜,还有些没话找话的矫情——现时眼下,还有谁真的信方老先生那一套?我看了几个版本的注释,都说这是一首描述女人思念奔波在外的丈夫的诗。
把“伟大情怀”还原成“个人感情”,算是“思想大解放”的成果了,可是我细读这首诗,还是有些疑惑,我没有看到任何关于两人婚姻状况以及所在方位的字句,为何就能将两人身份确定为夫妻,将两人的方位定位为此处与远方呢?
是否是因为那感情来得有点严重:喓喓草虫,趯趯阜螽。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降。草丛里的蝈蝈儿叫个没完,不时蹦出一只蚱蜢,没有看到那个人,让我怎能不忧心忡忡,假如能够看到他,假如真的能够看到他,我的心才能够降落下来。
并不是一场花前月下的约会,在外人眼中,她只是南山坡上采野菜的女子中的一个,从那平静的容颜上,你看不到有风暴在她内心迭起,从“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”,到“未见君子,忧心惙惙”,再到“未见君子,我心伤悲”,内心的隐忧层层升级,“忡忡”是些微的疑虑,“惙惙”是巨大的不安,到了“伤悲”,则是沉重的绝望,一个也许并不漫长的时间段里,她的内心,跌宕起伏,兵荒马乱。
也许在某些注释者眼中,这样忧伤的感情,总该有些缘由,所以他们假设她是与爱人天涯暌隔,不能相见,然而,我看这不可自抑不可把握的感情,不像是山高水长的想念,那种感情,节奏要更慢一点,更悠长一点,感情被拉扯成了一首长调,再伤感,也可以从容道来。而这首诗,一连几个“我心……”,让我感到的,是一种被什么摄住的窒息感,世界无限广阔,她却无可选择,大脑空白,呼吸停顿,日常杂念皆向后隐遁,她紧紧地抓住一个念想,就是要见到他。
除了见到你……只能是见到你……一种梦魇般的慌乱紧张,“看见你”是唯一的救赎之道。当我开始爱,就再也没有自由而言,我的命运在你的手上,而你的手,在我看不见的彼岸。这世界无边无际,本来就像隐藏着无限的风险,当我看不见你的手,你的脸,世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黑洞,那种不可知与不可能让我恐惧。
女友S说,她读书的时候,和一个她喜欢的男生通信,每一天她都感到再也收不到他的来信,想象在她这边,或是他那边的信箱边,会有一个顽劣的小男孩走过,没心没肺地,向信箱里投进一根划着的火柴。她实在是太紧张了,才会冒出这么有创意的念头,百万分之一的可能,却会被她当成现实,因之深深地绝望。
和S的故事相同,《草虫》中亦未有任何凶险的预兆,上一次分别时,他的笑容温暖如昔,她恐惧,只是因为她珍惜,因为她感到绝不可以失去,世间最大的安全感是,预先做好失去的准备,可是,我绝不可以失去你。
不需要外力给予不幸的遭遇,爱情本身就像一场天灾,像地震,像洪水,像泥石流,一路追击,把人变小变惊惶变无助,爱情,让太平盛世也像乱世。回看这首《草虫》,本该是一个和煦宁静的春日,草长莺飞,卉木萋萋,蝈蝈在暗处弹琴,蚱蜢不时跳出来撒个野,不管是赴约而来还是不期而遇,那个人都应该即将出现在她面前,可是,她的内心,却风云诡异。
他们最后见到了没,诗里没有说,也许他来了,也许他没来,他来与不来并不那么重要,这首诗着重说的,是她那一瞬间毫无理性的倾斜,在爱情的洪荒里,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下,她抬起头,突然就没了信心,那个人,犹如戈多,永不到来。她感到他不到来,是因为她把他的到来看得太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