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那个初冬,天气真是见了鬼,几个月下来,真没几天晴朗,还成天雾蒙蒙雨淅淅的,冷风也吹得人阵阵发紧,活象进了隆冬。雨雾寒风的,弯而陡峭的山路上,石老汉艰难地前行着。紫黑疲削的脸上雨水汗水直往下淌。头上冒着蒸汽。他不停得咳着喘着,咳喘直憋得他五官紧皱、脸色紫颤。他不得不停下来,佝偻着腰,拍打着胸膛,大口大口地喘息。缓过气来,他又艰难地向山上爬去。因为他要去找回他的儿子,他唯一的,又失踪几日,听说今天就要在这山上庙里成了和尚的儿子。磊磊呀你莫做傻事呀,天啦!他在心里半是央求儿子半祈求着天。

  三声钟声响过,烟灯山寺大雄宝殿内的和尚齐声颂经。寺庙主持乌和尚端坐蒲团,宝像庄严地望着面前跪着的精壮少年,沉声说道:那你就暂时留下吧。“不!要不得!”石老汉一扑趴跌倒在大殿门槛上,昏浊的双眼望着少年喘息着焦急地呼喊。乌和尚吃惊转脸,双眼威光盯着是老汉,说你是谁?仍还没爬起来的石老汉气喘吁吁地说:我,我是他爸。跪在地上的少年哽咽着而又急切地说,不,我不是他儿子!他,他是我杀母仇人!阿弥陀佛!这到底是啷回事?乌和尚边沉声惊问,边一手朝面前少年一手朝石老汉遥伸,轻轻一托,一老一少同时感到身子一轻,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。乌和尚起身扶石老汉坐下,又递给他一杯热茶,温和地说施主,此子聪明又是练武奇材,难道你不想培养他?我愿意,师傅。少年眼巴巴地望着和尚说。乌和尚哼一声,用威严的目光止住少年又问:他说你——,此刻石老汉已缓过气来。悲伤的泪水打着转望着乌和尚说,大师,是我,是我打死了他娘。那是十二年前……大殿里鸦雀无声,只有石老汉沉痛的声音。

杀母仇人《短篇小说》 求职信

  二十多年前的石家湾,村口的河坝上正在召开万人批斗大会。口号声此起彼伏,台上正在批斗搞资本主义的石雄。石雄被五花大绑,一米八几的个子被虾子般弯成九十度。胸前用铁丝挂着块半米见方,厚厚的石板。据说他搞“投机倒把”偷偷贩布票下重庆去卖,被抓住遣送回来,今天被大队抓来批斗,斗完还要送去劳改。

  他怎么能不冒险呢?他养着自己和妻子的四个父母,妻子长年痨病。六口之家靠他一个人挣工分。一年到头欠着队里的口粮款被扣了口粮。家里吃了上顿愁下顿,那年月,家家都是稀饭都喝不饱。他找谁借?他只好把自己一家集攒下来的、从亲戚家借来的和别人因无钱买布而无用的布票集起来,在一个晚上,怀揣几个生红苕,偷偷步行下重庆去卖。想卖了买点粗粮回家救命。走了三天两夜,刚拢沙坪坝卖布票,便被抓住遣送回来了。

  劳改十年刚出狱的石雄,三十多岁却胡子把叉驼背塌肩成了个半老头。他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自家的地坝里惊呆了!两间土墙茅房的顶已跨了,被雨淋残的墙上稀疏的长着刀儿苗,狗尾巴草。四个老人呢婆娘呢?他的心吓得咚咚直跳。他满村乱跑逢人就问大声呼喊着爹妈和妻子。邻居碰见都摇头叹息,暗自落泪走开。他一路疯跑大声呼喊朝大队革委主任家跑去,他想他总该晓得吧?!他把就是他组织斗他,送他去县上还坚决要劳改他的仇恨都忘记了。( 文章阅读网: )

  石雄“哐”的一声推开邓家大门,眼前一幕将他惊立在门口:姓邓的正独自一人在桌上喝酒,旁边坐着个三岁模样,健壮的男孩,亮亮的大眼惊恐地望着他。他的妻子孙娅,正坐在灶前边煮猪食边吃饭。妻子闻声起身,怔怔地盯着他。“孙娅!”石雄撕心裂肺般大喊一声朝婆娘扑去。孙娅的碗掉在了地上,眼泪扑簌簌往下淌。石雄一下抱住婆娘,两人哭成一团。干啥干啥!五大三粗,满脸通红的邓主任边偏偏倒倒地朝石雄两口子扑去边骂,你还敢抱老子婆娘!骂着一掌把石雄搡了个趔趄。石雄愤怒而又不解地盯住姓邓的问:啥?你婆娘?对,进了老子的门,她就是老子的婆娘!劳改犯你敢抢老子婆娘?姓邓的双眼血红,恶狠狠地抓起把弯刀。

  原来,石雄被靠造反当上大队革委主任的邓主任送进监狱后,他的一家顿时陷入绝境,姓邓的扣住一家人的口粮,四个老人连气带饿先后死了,房子也被雪压塌了,浑身浮肿的孙娅倒在床上只有等死。村人们无力也不敢帮一个劳改犯家属。这时,四十多岁,虽然有权但因为是人见人怕又人人恨的“天棒”,至今还是光棍的邓主任乘机上门,估吃霸赊地把孙娅抱回家,还派人扯草药硬给她灌治她的病。几年间孙娅逃跑、跳岩、上吊都被邓主任发觉,便派民兵监视着。在威逼利诱和饥饿中,孙娅无奈地顺从了他。不久,病也奇迹般好了,还怀上了他的种。娃娃生了后,识字的孙娅拼死坚持儿子全身上下都姓石,取名石磊。姓邓的想:管他的,只要是老子的种,管他姓啥。便答应了。从此孙娅在邓家不死不活地住下来。一晃又是三年,那场噩梦过去了。姓邓的也垮了杆,石雄也被平反放回来了。

  石雄见邓天棒抡刀朝他砍来,一把推开女人,冤狱之仇夺妻之恨一齐涌上心头,顺手抄起根木杈朝邓天棒打去。“不要!……”孙娅不知是啥心思,大喊一声,猛一下横在两个男人中间。迟了!木杈、弯刀瞬间同时落在孙娅的肩头、头上。孙娅死了。木杈、弯刀掉在地上。两个男人呆了!半晌,石雄抱住血泊中的女人放声大哭。邓天棒则围着女人的尸体打转转,喃喃自语:我杀了自己的婆娘!我杀了自己的婆娘!小石磊也摸着妈妈被砍得皮开骨裂的头哭喊。

  后来?四大皆空的乌和尚也听得惊心动魄,泪花闪烁地问。身旁的少年早已泣不成声。牙齿咬得嘎嘎做响。后来——,石老汉止住哽咽擦把泪,声音平缓些说,我去公安局自首,被判劳改一年监外执行,回到石湾,住在邻居帮忙搭好的旧茅屋里。

  邓天棒疯了,成天乱跑乱吼他砍死了婆娘。村人们恨他怕他不理他。他失足滚下悬崖摔死了。小石磊也饿成了一根藤,他不哭不闹整天呆坐在他妈妈的坟前。石雄接连三天给妻子送火把都看见他,见他实在可怜,他怀着矛盾、复杂的心情把他抱回茅屋。不久,石雄带着石磊不知去向。

  十多年了你为啥一直都不说实话呢?石磊埋头抽泣,嗫嚅着说,开头几年你为啥又对我时冷时热?“你是仇人的儿子又是孙娅的儿子,你还小,不懂这些。”

  石雄带着石磊跑遍了大半个深圳。工地、工厂都嫌他要带着小孩上工而不要他。他后悔,想甩掉累赘。但石磊机总是不声不响地盯住他跟着他。他想甩也甩不掉也不忍心甩。又是近两天没吃饭了,看到石磊饥饿、疲倦的脸,他不忍心,拖着浑身发软的身子,为别人提了两趟行李挣了四元钱,在大排挡买了盒炒粉分给石磊一半,饿狼般的石磊狼吞虎咽地吃完舔净了盒子,又贪婪的望着石雄的盒子,石雄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埋头吃着,随即叹了口长气,把仅有的一撮又倒给了他。

  后来,石雄终于在布吉菜市找到了别人都不愿干的,装卸菜包的重活。又过了几年,他用攒下的钱几经周折,花高价把石磊送进了民工学校。起初还好,可从六年级到初中,石磊总是一次次逃跑,还经常打架。也很少跟他说话更不喊他啥,总是用“喂”称呼他。

  那时,就不想你养活我,想离开你,我恨你就打同学出气。石磊泪水长流,望着石老汉忏悔般述说着,读初三我跑了你把我找回那晚,我还想杀死你……

  石雄并没惊诧,缓缓说道:“就是石头也捂热了我,我把他当成亲儿子,他一跑就是几天,出去他不偷不抢也不乞讨,总是干饿,我着急,到处去找,读初三这次他又跑了——

  晚上十点多,一身疲惫的石雄回到出租屋,看见石磊的老师焦急的站在门口,他晓得石磊又跑了。白天黑夜一连七天,跑遍了大街小巷甚至连厕所,废房的旮旯都找遍了,最后才在铁马沟的山上找到了一脸饥饿和倦容晕乎乎的石磊。看到他深陷的脸庞和浑身稀泥,石雄在心里哽咽着叫了一声:儿啦你为啥总要跑哇!便默默地背上他一路咳着喘着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家。熬好稀饭他还加了点糖,端到石磊面前,他轻声说:吃嘛,莫吃胀了,饥了七天你肚子饿小了。石磊不睬也没接碗,冰样的目光盯住他。他转身默默洗着石磊换下的脏衣裤。见儿子睡了,才吞下几片止咳药,猛咳一阵才沉沉睡去。

  天快亮时我醒了。看你睡熟,我想拿点钱干脆杀了你又跑,石磊一副哭腔继续说,我撬箱子找钱想跑,翻岀一张诊断单,才知道你得了肺癌……石磊禁不住跑过去抱住石雄的肩,哭得说不出来。石磊手上的菜刀“当”的一声掉在了地上,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他想杀死的人,心里翻江倒海:他,是杀母仇人又是养育我的人,他拼命挣钱养我还送我读书我跑几次他找几次为啥呢?我忘不了三岁时那一幕,我恨他不跟他说话也不喊他我们是仇人他为啥不记恨?半年多来他总是咳血喘气有钱也不医又不告诉我他得了病为啥呢?他似乎明白又不明白,望着床上这个他想杀死的人,看着他稀疏、斑白的头发,深陷的脸庞,单薄干瘦的身子和那身捡来的旧衣裳,他似乎并不那么可恨反而可亲,他的眼睛第一次湿润了。他深深地弯下腰,在心里默默自责、起誓:我没良心,我要挣钱医你养你!

  菜刀落地的声音惊醒了我,石老汉低着头,慈祥地摸着石磊的手心说,我晓得你天良未泯不会杀我,可你为啥考起高中不读,还坚决要我回家呢?

  在深圳你不医病还去扛菜包,逼你回来,亲戚们照顾你,我才走得放心。

  一直静坐蒲团的乌和尚一脸不解地问石磊,说可你为啥又丢下他跑到山上来一心练武呢?

  石磊拍着咳得差点背气的石老汉的背,平静地说:“我明白他舍不得花钱医病是为了我,谎称当和尚我想断他的念头。离家近,我会常回去照顾他。”石磊擦干石老汉口角的痰液,又继续说:“体育老师说我的骨骼最适合练武,我想师傅教我,我出去当保镖挣钱多些也快些。我个子虽然高,但才十五岁,干啥都莫人敢要。听说当保镖危险所以缺人,师傅。”天真而又懂事的石磊期盼、乞求地望着乌和尚。

  磊呀,我的病自己晓得有多花钱,石老汉紫黑瘦削的脸异常平静,抖索索从怀里摸出了个塑料包递给石磊继续劝说,“这是几万块钱,你还去读书,一定要考上大学!”老汉昏浊的目光满是执着。

  爸!求您爸——石磊放声大哭。

  第一次听到石磊喊他爸的石老汉浑身一震!一下子抱住长跪在面前的石磊,父子俩抱头痛哭。那哭声,是释仇后情深的赞歌。感天动地!

  这时,乌和尚的手机响了,接听后他欢欣地对石雄父子说:“你们村长说,你的病国家可以免费治疗。石磊,你学业有望了!”

  呵。这多情的乡土,总是眷顾着他怀抱中的儿女!

  乌和尚说罢,手捻佛珠单掌竖立,禅语喃喃:乱世冤孽盛世情,恩怨情仇相生灭。这世道,昌明啊!阿弥陀佛!

  雾散了雨停了,灿烂的阳光撕破黑云温暖着大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