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市是一条扭系的袋子,星星闪烁,银河飘动,灯光不亮,十分安宁。
等我长到十九岁的时候,我便开始离开故乡。我已不再沿着山路奔跑,不再沿路摘採路边的蓬蒿,拾捡野菌,往嘴巴里塞莓。我小时候沿山放牛,牛是哑巴,脖下挂着铃铛,铃铛一响,整个谷里传来回声,有老人抬头,皱纹也在回声中荡漾。我小时候在山里面疯,看不见大海,也看不见草原。我以为世界也不过是从老街东头走向西头,从西头走向东头,我总是高高的抬起头,太阳和月亮就在我的头顶。我趴在一块草坪上捏起一只蚂蚁,这不是蚂蚁,蚂蚁沿着我的手背爬向我的头颅,我和蚂蚁融为一个世界,蚂蚁是我,我就好比一只稚嫩的虫子。
如果现在机械没那样发达,没有马达的轰鸣,没有机械化的操作。老人们会感叹,那条小道用凿子,铁钎,铁铲,能挖通去向县城的道路,后人称赞于先人埋头苦干的狠劲。让老人们骄傲的是,这条街道接待了大批出走的人们,他们接待过书生,也送走了游子。这些年轻的后生英英武武有用于社会。村庄的刘氏,三房,有文墨最深的先生,他死后留下了几箱文墨,他的子孙保存着圣旨,我曾近看见刘氏兄弟把长轴打开,黄色的绸布上,果然写着疙瘩大小的字。圣旨只剩下半卷,只听说姑母眼睛不好,一半撕扯下来当成了抹布。这些都是一段悠久的家族史。令老人夸夸奇谈的是,有人从远处归来,求得先生墨宝悬挂于刚刚落成的新居堂屋正方,先生写下“虫二”两字,这不知是怎样的解释。等先生死后,人们才悟出,“虫”乃是繁体的“風”,“二”乃是“月”,意思为“风月无边”。一九九八年我坐在石磨上,听故乡的老人们口述,她们不仅称赞先生做人谨慎,更重要于先生治学严谨。他终身白衣,无权无利,更重要的是培养了大批学生,而这些学生又相继的培养了下一代,这乃是让人称赞的地方。
我小时候,性格执拗,身子羸弱,面相丑陋。不敢说话。有邻居阿姨喊我哑巴。我果真把自己当做哑巴,不爱讲话,却偏偏喜爱听老人说话。他们说西游记,说三国,特别是雨天,老人们坐在门栏上,右手拿出烟杆,我上去咔嚓咔嚓的递火柴打火,老人说到孙行者三打白骨精,说到诸葛吊孝,我听得痴迷,晚上趴在床上幻想于那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何其厉害;听到关羽死后,我夜不能寐。我那时候痴迷故事,脑子里面藏着莫名其妙的东西,有时候晚上从梦中哈哈大笑或者嘤嘤哭泣,我妈以为我中了邪,丢了魂,就请邻居的老人为我喊魂,老人喊一句,我妈应一句,并且回来拿出一双筷子插于腹中有水的杯子里面,立好,不能分叉坍塌,这是迷信,只是辛苦了我妈,多次半夜起来把坍塌的筷子立好,等过不了几时,筷子又坍塌下去,来回几次,心力憔悴。这些我妈并不言苦。
沿河的瓦屋,忽然在一夜之间被大雨推倒,这是我见过最有力的一次坍塌。我的师傅,曾经在沿河的村庄下独走,他喜欢在脖子上挂着巴掌大小的玉佩,留着两撇不大不小的胡子,胡子焦黄,不见得好看。他却极喜欢捣弄古玩,他不懂经营之道,单单只是喜欢。我问他生意咋样,他说,做的最好一笔,也就一天赚了一万,这样的机会不多。来人了,多则只是看看,估估价钱,又不真心购买,这就像远方来个亲戚,乐呵乐呵,喝下几杯茶水,只是这瓦屋从此没有个荒凉。他嘿嘿地笑,拔了一颗烟衔在嘴里,说到,生意不成仁义在么。说完话,又吐出一口烟雾。
老街上,夏天的男人一律打着赤膊,拿着茶壶,坐在街对面的裁缝店上,人们却并没有感到粗俗鄙陋,男人们喜欢说笑,多半扯的都是一些碎话,一说开,就扯到床上去了,女人们骂这些男人混,男人们哈哈笑。屋里面生发开一股子燥热的气息,像一头打滚的驴。但是这些人也有忙碌的时候,比如,要为春天的田地播下种子,要为孩子读书赚足好学费,某时候又得出去赚钱养家。而我熟知的这些人里面,却有许许多多的能人。比如,看是其貌不扬的老陈,却吹得一手好笛子,不懂乐谱,却能分辨出音色的好坏,后来,做了乐鼓队的一把手。祠堂边终年害有青光眼的胜连,他的眼睛里有一层明显的白翳,却做了贩牛佬,这么说吧,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,我担保只要他在绝对选不孬。还有隔壁的老夏,没上过一天学,却熟知许多汉字,竟能顺口成章的做起顺口溜,直到死的时候,都不敢忘了还要为自己编一曲。你说,这怪不!
我要说到另一边,也就是沿河左岸的地方。那边有一口古井,井深,沿宽,旁边爬满了碧绿的青苔。井边有碗大的缺口,水质清澈见底,夏天冷如冰霜,冬天暖如春阳。我曾经到极渴的时候也不想回家喝茶水,而是一直憋着,等到了那井边,便匍匐下身子,右手掬一捧在手上,这股水流进我的五脏六腑,如是吃了冰块一样的爽朗。这口井一直站在那儿,冬去春来,四时更替,他供给了全村上下居民的用水,而这股井还是那样,日日夜夜,一成不变,变了的只是那些井边的孩子,从一个匍匐在井边喝水的少年,变成了耄耋的老年,如春蚕吐丝,破茧成蝶,归入故里。北大有个未名湖,这口井是个未名井。这口井年岁以无法考究。在漫长的岁月中,他站在那儿,流水潺潺,叮咚作响。
我们这儿,两村相邻,一个村喊弟弟为“弟老”,另一个村喊弟弟为“老弟”,意思不变,韵味却大有差异。一个村说话要甜一些,另一个村说话好像没有那样的甜腻。旁村人到我们这儿,只要识辨一下音色,就知道她是哪个地方的人。我小时候走亲戚,只要一开口,别人就知道你是那地方的人了。而这个地方,依然保存着悠久善良的本性,大山的子孙依然是那样的淳朴,就像夏夜天空中发亮的星星,如满山遍野的百合花,鲜艳的颜色是自染的。
我总是感叹,家住山中的好处。
而外面,钢筋水泥的城市,红绿灯遥相呼应,到陌生的地方听不见乡音,都是普通话,走路要手机定位,上个厕所要排队,到饭店吃饭要注重形象,坐地铁不能抽烟,大马路上不能高歌。而人与人再也不敢任意交流,都是拿着手机戴着耳塞,面无表情。人与人也变得矫揉造作,蝇营狗苟,虚以委蛇。我有时候幻想余世磊先生笔下的乡间纯净的生活,而现在,也只能在课本上找到陶渊明的那句诗歌来朗诵“暧暧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”。我的故乡,在紧跟社会发展脚步的同时,依然保存淳朴的民风民气,而故乡的未来,就像八九点的太阳,太阳的下面,有老人,男人,女人,还有稚嫩的孩子,他们会一代一代传承着大山的精神,就像一块金子,在深山里面发出万丈光芒,熠熠生辉。
有时我想,家住山中真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