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习武之人,生平最大之憾莫过于,所习剑招皆为他人所创,纵使如何精细绝妙地使来,不过循规蹈矩依样画来。”亭台上,别无他人,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地叹息。江毕杨,此时此语,竟也是你的心有不甘。
我含笑。递过锦帕。
他呼吸有些粗重,想来是方才颇费了一番气力。七十二路梨花带雨剑使得这般,已是当世一等。
他说,“这套剑法,虽然多日揣摩,仍未臻化境,前辈之才,高山仰止。”
我顺口道,“时候已然不早,该回房了。”( 文章阅读网: )
他忙道,“绕是我粗枝,竟忘了。”脸上一派和气纯正的笑。
梨花木雕成的牙板床上,锦衾下,他平和地睡着。面色红白,胸脯微有起伏。我自问,林慕白,你当真过得这般日子?端午佳节,午夜时分,血雨腥风,一干人等,破门而入,茕茕孑立,此恨此仇,当真可堪遗忘?血肉横飞,惨遭变故,门户之灾,父母双亲,此情此景,当真可堪舍弃?只和如此男子,厮守一生,只待白发双鬓生,黄泉路上并肩行。
究竟,女子一生,得遇知心郎君,实乃一大幸事。翩翩如他,实是上佳之选。
七年以来,日日风和日丽。他待我十分看重,也早已是琴瑟和鸣,凰凤相戏,举案齐眉,只恐日短。只是,他从不许我提及复仇,甚至七年之前端午夜,他也绝少涉及。只是每年端午,总要不饮不食,孤灯一盏,陪我苦坐到天明。他实知我心声。
初时,我求他教我习武。他不肯,推说常熟杏花坞的后人,他教授不起。家破之际,我方十二,所学不及皮毛,渊源家学,竟远未知晓。后来,耐不住纠缠,他终于与我开始切磋,琢磨武艺。一再言称无意为我师。我自乐意。那时节,他约及弱冠之年。百草折眉手,以德报怨掌,淬剑十二式,小灵玄功,梨花带雨剑,他所学颇为丰厚,起身转合,一式一招,精致恰当,我十分用心,领悟也好,他甚是开心,只道我断不可用此际学的武艺以寻仇。每每我不满,他转身即去,不理不睬。留我一人独倚栏杆,掩面大哭。
十七岁生日那天,他送我一只木盒,雕花黄梨木,盒子甚是精致。内藏珍宝,耀眼夺目。我怦然心动。次日夜间,我初次将他留宿房中。
颠龙倒凤之后,我疲惫不堪。他只喃喃细语,“慕慕,此生,与尔共白头。”
002
我曾淡颜问他,“你究竟有多少女人?”
他惊愕。“除你之外,再无二者。”
我不作答,亦知这是实情。他一日曾言,初始行走江湖,曾悄入常熟杏花坞,当时座中人声鼎沸,他却于后院见一小女,身形伶仃,临水照影,竟直击他心。彼女恰为我。待川中唐门前来寻仇之际,他亦风闻,兼行于道路,终于抢得我出门,自己身单力薄,亦斗不过唐门势众。可我却心知,他并未为人发觉,只是根本就不愿现形。
终究也要谢他,不然我何以有今日之舒适。
他曾说,与我要夫妇相称。我不肯,怕唤老了人。他含笑。亦不勉强,只道,我行商坐贾,经营有术,一个慕慕,还是养得起,不至于委屈。不错,江氏的钱庄生意遍及湖广、吴中、浙西,他接受以来,经营几年,百尺竿头,蒸蒸日上。每月,他都有几日外出。初时,我不解。后来,委婉编出理由,只是不肯守空房。他亦允了,只以一条约束:沈氏族规,行商旅游,断不深涉江湖争。出门之后,我即不肯践诺,推说他并未给我名分。他笑道,慕慕,死生与尔梦相随。
在外,风尘仆仆,山水之乐,乐在其中。他亦甚是宠我,人前总道,娘子,身子需得保重。我亦乐得听任,只是每每白他一眼。
他沈氏庄园实在豪奢,他又为我大加修饰,亭台楼阁,重嶂叠翠,曲径通幽,以讨欢欣。饶是我性子乖戾,亦打磨了许多。
我曾问他,“杨哥,你习武为何?不涉江湖,留这一身好武艺,岂不?”
他淡然道,“沈氏族规,代代相续,非万不得已,不得入江湖腥风血雨,不得露沈氏族名。”他又道,“商贾,乃是人间之重事,打打杀杀,有甚么好!倒不如你我如此,相守至白头。”
我嗲道,“去,谁说了要守你一辈子?”
他道,“那我就把你拴在这房中,再不许你外出,更不可见客。”
我说,“不见就不见,和你来往的都是些商人伙计,身上都是钱臭味儿。又不是什么大侠英豪!”
他笑问,“那我呢?”
我颔首,“你也有,更多。”
他说,“你是否想逐我离开?”
我道,“否,只因我已经钻入钱眼。你在我眼中,就是一记元宝。”
他说,“如此甚好。”
003
我一直在等待。
这生命其实有许多的路口,也许,就在下一个,你会输得一败涂地;也许,只要还能鼓足勇气,你也能做一条翻身咸鱼。江毕杨,从来不会每个月全部守在家里。
终而,我衣锦夜行。在他前往温州、泉州时,我推辞路远船摇,未曾跟随,实是在谋划一次出走,以及十二岁时就已经许下的承诺。杏花坞的一百三十六条人命,我记得清清楚楚。离开襄阳,我选择了取武昌,逆流而上走陆路,奔宜昌、万州入川。当然,携足了沈府数之不尽的银钱。
七月初八万州夜,唐门弟子丧命十三人,头领唐因腕上、颈上、臂上、胸上、面上多处留下创伤,右手
筋脉为银针所刺,再也运不得功。一夜惊动蜀中武林,唐因三十一岁,已是年轻一辈中的高手。我记得,那年端午凄凉夜,他随着大队人马,看见杏花坞升腾的火光,是何等的雀跃。报应究竟会来到的,况且我深在暗处。
白日,我大摇大摆地穿行于重庆、丰都、宜宾、成都诸处闹市,市民士女,升平歌舞,好生热闹。此前,沈毕杨从不肯带我入川,甚至自己都把这一带的一点生意托付管家沈至。以表示决不许我踏入蜀地。可惜,煞费苦心沈毕杨,峨眉山月我还是领略了,更为快意的事还要在将来。
然而,机会已在明显减少,唐门已经十分控制门人的活动,小队不再单飞,而大队我还是有些忐忑。况且,他们还发出同名帖,称江湖上有人肆虐川中,各门派应摒弃前嫌,合力御辱。我笑了,笑得很勉强。唐斐,不想区区一个常熟杏花坞的遗女,竟让你如此小题大做,噤若寒蝉!唐斐,我常熟杏花坞的一百三十六条人命,满门老小,我要你也尝尝如此的味道!
峨眉山下月半弯,我终于遭遇了唐门的五位好手。显然,是有备而来。
圈子围得很紧。半个时辰之后,我逮准机会,一记“追云摘月”将一人击中,当时心中窃喜。对方随即有些混乱。伤者勉力地支撑,后来只得退到一旁,不住地叫喊,“师兄,万不可放走此贼,要与我报仇雪恨。”我暗笑,招式再变,七十二路梨花带雨剑陡然转为六十四路追魂夺命剑,招招精狠,当初沈毕杨授我此技时,曾经明言这剑的利害。果然不错。接连又有两人中招,终于,对方中的一名老者舍命一刺,试图鱼死网破,我后退一丈三尺,他趁机跳出圈子,喝道,“好犀利的追魂夺命剑,敢问阁下与我唐门有何冤仇?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?”我冷道,“你还不配听!”他垂首叹道,“千里草青青,百里不留情。莫非是我唐门不幸,招惹了百草门人?”我心下一愣,何谓百草门?何谓不留情?他随即甩出大量暗器。蜀中唐门,喂毒高手,我自不敢怠慢。使尽解数,才算躲过。
随即,剑下更不留情。挑得只剩下他一人活口。然后清声念道,“借问酒家何处有,牧童遥指杏花村。”他面色大变。
004
嗣后,唐门严阵以待。川中关于一名夜行人的传说被嚷得沸沸扬扬,似乎有许多人亲见,传说此人如大鹏一般掠过天际,传说此人如前辈高人帝王孙一般出手轻盈,杀人之后刀口无血,传说此人夜宿天香阁,一夜连御数女,待众女疲惫不堪之后,一袭紫衣,外出行凶,并在天亮之前,准时返归。然而,此人与唐门有血海深仇,定是必然。蜀中武林大哗,皆欲观此人真实面孔,及唐门会做出如何的绝地回击。
我换回女儿装束,一人前往峨眉拜山,峨嵋香火天下传,爷娘,你们的在天之灵,可曾看见女儿正在报仇雪恨,我杏花坞香火不绝,定要他唐门血债血偿。最后,悄无声息地给自己许愿,一旦事了,即刻返回襄阳城,与沈毕杨厮守此生,生儿育女,不离不弃。山门内,一僧人问道,“施主,可有心事?可愿摇签,有求必应。”我默祷一瞬,随即抽出。他脸色一颤,解道,“施主近来极需当心。”我再欲追问,他转身一去,身形极快,追之不及。
回到客栈,见桌上戳着一只药镖,附帛纸一寸,约我子夜时分,醉香楼顶相见。落款并无。
饱食一餐,收拾齐整之后,我裹得只留一双眼睛。按约前往。此时,月华如练,凉风习习。我立于屋脊之上,对方尚未现形。忽听得远近传来一曲《凤求凰》,幽怨摇晃,心神登时一晃,随即提醒自己。此刻,已有人飘落对面。只距三丈。我摸摸兵刃。脚下已然用力。他不语。
我心知,高手对决,最怕的就是扰乱,发言为声,既是泄露自己。
终而,我长剑出鞘,七十二路梨花带雨剑已经刺出数剑,他只在躲闪,并不还击。然而,剑不沾衣,飘飘悠悠,我心下渐惊,手上却稳重了许多。一连几十招后,我闪身后退,他并未追赶。我仗剑道,“你拔剑吧!”他声音凄厉,“已经许久,无人配得我利剑出鞘。”我大怒,纵身再上。只两招,剑花被他挑开,指间捏的俨然是沈毕杨送我的一支紫金簪,鬓发受袭,我竟不知。再战时,他一连躲闪,我索性不断强攻,剑气纵横。
只听得一声叹息,“你的剑上怎么还有这么多的戾气?”然后,我已被强行擒入怀中,多处穴道被制。一股男人多日未曾沐浴的气息直接袭来,我大怒。
此生,即便报仇未成,断不能受奸人亵渎,何况我已属于沈毕杨。心想,沈毕杨,来生再会了!
他竟一把扯下我脸上的黑布,凄厉的声音,道,“好端庄的小娘子,怎能做这般寡妇的打扮?”
我回口大骂。
他恬不知耻,竟道,“实在是我的错,不然你怎能到此!”
我问道,“你是谁?”
他道,“我决不会杀你。”
我一愣,“淫贼,你要来就来个痛快的!”
他笑道,“莫非林姑娘春情大发,在这明月之下,就要与我并行苟合?”
我心下冰凉,叹道,“沈毕杨啊,沈毕杨,你在哪里?”
005
将我擒回客栈之后,他立马剥去了我的外衣,只剩短打,并且藏起。我不住叫骂。他说,“为了追你,我从括苍山急急赶来,你竟这般对我?”并伸手过来,我急忙躲闪。他道,“好吧,我去洗澡,这么多天,一个多月了,没洗个澡。”我扑哧一笑。
他转身出门,“等我回来,好好儿款待你。”
沈毕杨,算你厉害。眼看就要遂行的事,你竟扼杀。
他后来道,唐门要灭杏花坞,实是前世的孽情。
他亦道,这当年,我母出身金陵九龙帮曹氏,家是金陵一带旗帜。母亲先许于唐门传人唐斐为妻,谁料虎丘武林大会,与杏花坞林公子一见倾心,随后强行破婚,被拒,二人竟于端午佳节,成双出奔。终隐于常熟。孰料,十几年后,唐门仍然寻仇上门,一家良贱全部不幸。只余林慕白一人,被痴情男儿沈毕杨慧眼独具救走,后以身相许。
闻言,我悲痛欲绝。
他又言,你母还在人间。当年,唐斐立下重誓,要报夺妻之恨,要将狗男女五马分尸。待到攻进杏花坞之际,竟嘱咐手下弟子要生擒当年的淫妇,不能轻易死去,便宜了他们在黄泉下相聚。
我大惊,不甘,问,他们后来如何折磨我母?
他又言,唐斐亦是个痴情男儿,将那夫人擒回后,竟好声好气,要讨回欢心。此际,你母就住在唐家堡的别园。且为他生儿育女。
我颔首,怒气渐积蓄。
他道,左不过的是一个情字。这么远,我追过来;这么多的心思,我花了,你与我回去吧。
我沉默。
他亦沉默。
平庸之人常常拥有任人艳羡之幸福。而我也许只能做一名平凡女子,在汉水江边,日日黄昏,与他携手漫步。
2008-6-15下午初稿